任教於大學的祁立峰,國小三年級那年的作文被登在校刊,給了他寫作的契機。他覺得寫作是一種沒來由地狂熱,就像熱衷棒球的少年,不為了什麼,卻仍起勁地在草地上丟球,就如同寫作本身,孤獨又美好。在結束了如豔陽底下奶油緩慢融化的文青時光之後,我才正式走入課室執教,即便我偶爾也書寫或投稿(還用不上「寫作」或「創作」那樣高上大、義正辭嚴的動詞),但根據自己研究專長,我開的課是古典時期第一部文學選集《昭明文選》,和第一部文學理論專著《文心雕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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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坊間的各體類的選集浩繁,教人寫作的參考守則不勝枚舉,要誇誇談什麼《文心雕龍》足以作為寫作指南,宛如以禹貢治河、以洪範察變般突梯。但除了講什麼原道徵聖,結繩衍至八卦以外,《文心雕龍》並沒有太明確提到人類開始寫作的由來與初衷。不過劉勰倒是提到自己青春時期的兩個繁華夢境──七歲時他夢到彩雲若錦,攀而採之;三十歲他夢到聖人孔子,隨著先師往南方走。於是他立志著述,成一家之言。寫作或許必須以某種契機作為充要條件,而我想起的是國小三年級寒假過後的某個聊賴日常、午休時間,我被級任老師叫到教室外漆樹旁,那還是個身體輕盈,奔跑時光線流瀉、宛如徹爾尼練習曲音階的年紀。「你這篇作文重抄一次,字寫整齊一點,要登在《安坑兒童》」,如今懷緬,《安坑兒童》大概就是鄉城國小的某本校刊,總之大人們把那篇作文給印出來了,以某種前蘋果時代的文字處理器那類、當時未見的高科技。複印紙燙燙暖暖,鉛字微微浮凸,油墨味聞起來有一股郁馥奇香。我並非要妄言什麼書寫的冥契力量,然而一如言靈或塔羅牌的神祕論,字與詞被輸入,被組合的瞬間,確實也有一種能量。像某個腔膣臟器內裡的卡榫,迸的一聲鎖進去咬住了。宮部美幸《英雄之書》描敘了一個世界觀──被作家所創造出來、隨即毀棄掉的故事與靈感,最後進入了世界另一面的輪之中,一群無名僧苦力般推動著裡世界運轉。那些詞彙、情節與怨毒,永久被困在那個無始劫的異托邦裡因循殘喘。若把上述的故事轉換成《文心雕龍》的句子,可能就是「眉睫之前,舒展風雲之色;吟詠之間,吐吶珠玉之聲」,那是寫作最神祕、最難以言說的那一部份。我想自己一如其他創作者一般,就這麼寫了下來。將辭藻連綴成話語,再擴張成篇章,那些墨黑蟻字塗滿空無一物的檔案頁面。那些千百個檔案容量,運算起來甚至比不上女大學生IG裡幾張眨巴眨巴圓亮大眼的醚酚自拍照的畫素,但來日大難,那可能是我最重要也是最後的資產了。由於開設的是文無工作機車貸款房屋貸款率利試算表公式學理論類課程,我仍然與立志寫作的同學討論,講動機,講規律,講時間分配。而這方面談得最肌理入微大概是村上春樹,屏除我們對作家嗑藥酗酒、夜夜笙歌的想像,村上的早睡早起,慢跑游泳,極自律探索內在的渾沌。寫作這件事幾乎被他變成一種晶圓廠生產裝配履帶,每個模組、每道機械手臂安裝的秒數與角度,都加以縝密計算,甚至足以控管良率和消耗資本。此外女作家黃麗群寫過一個隱喻:寫作像在游泳池的更衣室刷地一聲讓身體暴露出來,又像在黯淡無光密室之電腦前,無聲打出的空氣刀。也確實,寫作必須把自己最黯淡最私密的那根黃金琴弦、毫不保留地敢曝出來,或更心機地技巧性走光,如演藝圈渴望走紅的小模特兒網路上流出的無碼慾照。文學史裡有太多為了寫作艱辛苦吟的作者──卡夫卡白天任職保險員,家人熟睡厚的夜闌時分他才伏案寫小說;駱以軍階梯蹲跳訓練小腿肌力的方式去抄寫馬奎斯、波赫士的小說,那宛如老僧以篆刻抄經文之與萬化冥合。就像那些個動漫經常辯證的主題:因愛極而憎惡,過去憧憬的光景成了苦痛來源,而唯有在這樣的疼、創傷與自虐中,方能抵達涅槃,模樣疲憊,張致感傷。而我想像中的寫作,或許更趨近於一熱衷於棒球的少年,他每日放學後興搞搞拎著他那只邊緣摩擦破損、束繩幾經斷裂重編的棒球手套,到了操場無垠草地,向著前方鐵網孤獨地擲球,往復跑動。那伸展臂膀時肌肉的緊繃感,球回彈時手套傳來的振動觸感,還有白球飛過天空際時宛如飛機雲般的拋物線。那是一種沒來由地狂熱。即便有一天眼前的少年成了職棒新竹急用現金選手,站上洋基隊那一類世界或宇宙級別的投手丘,因受天價的簽約金規範,他非得按照運動訓練員給的菜單,重訓,跑步,為了保護手臂而節制地投球,但他仍嚮往而熱衷地投出每一球。那將成為球員卡剪影裡最雋永的剎那畫面。因為快樂出於大自然,一如寫作也出於大自然。我其生也晚,卻也沒那麼晚,文藝少年教養時期囫圇讀了些朱天文、朱天心和張大春的書,接著就是駱以軍黃錦樹董啟章陳雪等五年級作家世代,若說四年級是配載加農炮的西班牙無敵艦隊,到了駱、黃這世代之於我,那大概就是核能動力的航母僚機群。文學技藝成了癡迷幻美凍結的時空一瞬,故事橫插疊架,詞彙繁複絢爛,我來到他們回憶折光裡的碼頭,讀那些已然不在卻邱妙津,袁哲生,黃國峻,後設作為後設的方法,虛構以為破除虛構的倫理。這可能就是我們在學術書裡講的文學史動力結構,那些不在場的作家看似像用盡電池蓄力的粉紅絨毛兔,但豎起耳朵仔細聽,他們實則仍嘰嘰催動著文學發展的蒸汽機。遠方的鐘聲、汽笛與發條,成為另外一種面貌或典律被記得。再後來我讀到與我同世代的作品了。一開始他們說七年級面目模糊,說七年級的集體臨摹無意識,世代被譬喻成一團軟爛的豬下水,接著我們開始收穫風格豔異的作家,新鄉土,後現代。緊接著是出版業寒冬,獨立出版與書店反其身風行,一如無名小站新聞台噗浪以至於臉書的代際,出版處女作再不如科舉競技,發表與流通變得何其輕易,臉書上的新書資訊以不思議的頻率與幅度刷新。博客來甚至弄出了個「即時榜」,照安迪沃荷那句名言的複寫,每本書都可以暢銷十五分鐘。於是我們有了全世界第二多的新書,搞不好比讀者還多的作者。寫作當然無妨是一種全民運動,這或許也是古典時期對文學的認知──「暇豫之末造」,寫作是暇豫之末的消遣,是餘事,在通經致用以外的情感寄託。然而寫作仍是孤獨而艱難的,在那漆黑斗室,調度著悄悄又翼翼的神思與靈光。但無論如何,我想每一代文藝青年終究會繼續吟詠他們那些詩句,畫下散文集裡螢光的晶亮記號,羅織小說裡最繁複怪誕又難以忘懷的隱喻。在最後一張紙本書的頁碼磨光為止。因此我和同學說,要繼續寫下去,暫且擱置那些清冷的銷量、文學獎或稿件審查機制,千萬別忘了那個不為了什麼、仍起勁在碧綠草地上執拗丟著球的少年身影。那畫面成為視覺暫留的殘影,一如寫作本身。何其孤獨又何其美好。★中時電子報關心您:喝酒不開車,喝酒過量,有礙健康!★保護自己、遠離毒品 中時電子報與你一起拒絕毒害!(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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